“我们要考虑工作人员的安全，但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留在拉法。”卡尔博尼耶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3月27日，本轮加沙人道危机已经进入第六个月。在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一份停火决议的第三天，加沙地带的战火仍未止息。虽然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再次飞往中东调解，但以色列仍未放弃对加沙南部重镇拉法展开地面进攻的计划。

在150万集中于拉法的难民中，100多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（ICRC）工作人员，既是流离失所的战争受难者，也是穿越火线为民众带去医疗服务和生活必需品的人道工作者。和全球其他100多处冲突地区的情况一样，ICRC几乎是唯一能够在战线两侧同时开展人道援助工作的国际组织。

卡尔博尼耶是全球知名的人道经济学家，2018年起担任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副主席。他还记得2022年底访问加沙地带时的场景：ICRC工作人员与当地伙伴一起，为饱经战火的加沙居民重建了水、电等基础设施。

但现在，加沙的一切都毁于战火。过去半年，ICRC遭遇了工作人员失联的悲剧，也因其中立立场遭受攻击和诽谤，乃至危及一线人道工作者的安全。即使如此，作为在加沙坚守到最后的人道机构，ICRC没有撤离，并成功帮助冲突双方完成了两次护送人质重返家园的工作。

3月27日，卡尔博尼耶在出席博鳌亚洲论坛2024年年会期间接受了《中国新闻周刊》专访。他说，国际社会尚未为应对这个“冲突倍增”的时代做好准备。在此背景下，人道组织在加沙等冲突地区的坚守，可以为冲突各方维持一种“有利于未来和谈和接触的环境”，弥足珍贵。

卡尔博尼耶参加博鳌亚洲论坛2024年年会

“尽可能留在拉法”

中国新闻周刊：联合国安理会3月25日通过了要求加沙停火的决议，但该决议在实际执行上依然面临困难，且现在距离“斋月停火”的期限只剩下不到两周时间。你如何评价这份决议？短期停火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加沙人民？

卡尔博尼耶：作为一个人道组织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（ICRC）对联合国安理会的决议不发表官方意见，但我们欢迎一切有助于减轻加沙人民痛苦的努力。当前的加沙局势绝对是灾难性的，冲突造成了毁灭性的人道后果。这就是为什么ICRC一再呼吁在加沙地带实现停火，以便我们能够向加沙人民提供必要的援助，包括食物、药品和饮用水等必备生活物资。

同时，我们也呼吁所有被扣押人质无条件得到释放。根据国际人道法，劫持人质是被绝对禁止的行为。我们也要求各方尊重ICRC的探视权，帮助人质和家人联络，并在需要时向他们提供药品。当然，我们还呼吁各方在冲突中遵守国际人道法，保护平民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你提到了人质问题，这也是加沙停火谈判的核心问题。目前，ICRC是否可以顺利探视加沙地带的被扣押人质？

卡尔博尼耶：本轮危机爆发以来，我们已经两次充当加沙人质问题的中立中间人。我们本身不参与谈判，这是以色列、哈马斯及其他相关方之间的事情。但一旦他们达成共识，我们就提供相应的人道服务，帮助人质安全返回家园。目前，我们与哈马斯及以色列军方和安全部门都保持联系，随时准备展开营救工作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ICRC在加沙仍有100多名工作人员，他们现在面临的主要困难是什么？

卡尔博尼耶：本轮危机爆发前，ICRC在加沙有约130名工作人员，他们中的大多数目前仍坚守在加沙。受局势影响，留在加沙的大多数ICRC工作人员本身也流离失所，与家人一起疏散到加沙南部。不幸的是，我们有两位同事未能及时疏散。过去几个月来，我们无法得到任何关于他们及他们家人命运的确切消息。

虽然自身深受人道危机的影响，但我们的工作人员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，向加沙人民持续不断地提供人道援助。他们需要穿梭于不同地区，有时必须穿越火线。我们始终向冲突各方通报我们的行动、分享我们的位置，以便各方能在必要时为人道工作者提供保护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如果以色列军队对拉法发动地面进攻，ICRC会考虑撤回这些工作人员吗？

卡尔博尼耶：我们的目标和政策是尽可能长时间地留在当地，以便和各方合作，提供能拯救生命的人道援助。在任何情况下，我们会尽我们所能留下来。但同时，我们也有责任照顾我们的员工。如果情况过于危险，我们需要采取措施保证员工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。这是一个寻求平衡的过程，但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留下来。

“我们的工作人员处于危险境地”

中国新闻周刊：本轮加沙危机中，ICRC也遭遇了一些争议。正如你在博鳌亚洲论坛2024年年会“全球地缘政治展望”分论坛发言中提到的，ICRC的中立性原则正在受到质疑乃至攻击。这种攻击影响到你们在加沙一线的工作了吗？以色列和哈马斯仍然尊重ICRC的中立性吗？

卡尔博尼耶：我们与以色列政府和哈马斯都保持对话，但我们确实遭受了诋毁运动，我们不知道这种攻击到底从何而来。

无需否认的是，在极端分化的冲突环境中，在危机最激烈的时期，有时一些相关方会不接受或者不欣赏我们保持中立的人道立场。我们必须保持中立，这是一个关键的“安全距离”，保证我们可以在战场工作。所以，我们不公开谴责冲突参与方，也不公开谴责一些特定事件，而是就违反国际人道法的问题和相关方进行秘密磋商。但总会有人因此觉得：“你不支持我们，就是反对我们。”

现在的新问题是，随着社交媒体发展，虚假信息运动在战争中愈演愈烈，这导致对人道工作者的攻击变得非常恶毒。有时这些信息病毒式地传播，将我们工作人员置于危险中。

对此，我们依然坚持中立立场，但同时我们也要提醒世界各国：作为《日内瓦公约》缔约方，他们不应允许这种情况发生。保证ICRC中立的空间，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。我们与各方保持联系，可以维持一种有利于未来和平谈判和接触的环境。比如在非洲之角，我们作为中立的中间人，将一些政治领导人带到前线，促成了他们的对话。相反，一旦人道工作的中立性遭到攻击，这将妨碍我们为各方的战争受难者提供必要的关键服务，也将妨碍为谈判提供有利的环境。

中国新闻周刊：在人道法学界，ICRC引发讨论最多的声明，是批评以色列国防军发布要求加沙北部居民疏散到南部的命令，指出该命令涉嫌违反人道法规则。一些观点认为，公开发布这样的声明似乎和ICRC的中立性原则不符。也有学者据此解读为，ICRC和以色列国防军的非公开沟通渠道可能出现了问题。还有人说，ICRC罕见地用公开声明表明立场，体现出加沙的人道危机比其他冲突地区更加严峻和急迫。这些判断是否准确？ICRC为何会发布这样的声明？

卡尔博尼耶：首先，我们继续与以色列当局进行非公开对话，与各方都保持对话。我们应当将相关声明视为ICRC对冲突升级、对平民人口大规模迁移问题的回应的一部分。我们的职责要求我们审查国际人道法的相关规则，解释人道法是如何规定这个问题的。

我们很难比较不同的冲突和人道危机。在所有战争和人道危机中，痛苦总是相似的，受害的总是平民、妇女、儿童。但加沙的特别之处在于，庞大的人口集中在一个相对较小的区域，且平民没有自由流动的可能。所以，就加沙的地理和政治条件而言，这里的冲突局势是特殊的，各方尤其需要在行动中采取措施，以保护人口稠密地区的平民。

走出“恶性循环”

中国新闻周刊：作为人道经济学家，你能否以加沙作为案例，解释一下为什么冲突地区总是会陷入这种恶性循环？如何增强冲突地区的社会复原力？

卡尔博尼耶：每一场冲突局势都有其特定的历史和政治背景，我们很难用一个万能的公式去解释。

但我想强调两方面的问题。一方面，那些在冲突局势和人道危机发生前已经处于脆弱状态的群体，他们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承受冲突带来的生存压力。他们无法获得外汇，无法通过自己的人际和资源网络自救，必须得到刻不容缓的人道救助，否则他们没有任何资源自救。

另一方面，在一些冲突局势中，我们要面对那些通过战争牟利的人。当一个脆弱的地区想从战争走向和平时，这些人将成为“和平破坏者”，用各种方式抵制政治解决进程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在一场冲突中，尊重人道法规则，不仅仅意味着平民可以得到保护。人道法的实践可以保护基础设施，还可以防止仇恨的蔓延。如果双方都遵守人道法规则，一旦战争结束，恢复和平和发展将会容易的多。相反，如果冲突方存在大规模侵害平民、破坏民用设施的行为，发展复苏就会面临更大的挑战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人道法是保护冲突地区复原力的关键。

近年来，ICRC也在加强和国际发展组织如各种开发银行、国际金融机构的合作。我还记得2022年11月，我访问加沙，看到我们的工作人员和卫生部门、供水部门、电力部门通力合作，努力为加沙人民完善最基础的生活服务设施。对于发展机构来说，战区太不稳定、太不安全，他们难以展开工作。但我们作为人道组织，会坚守在战区以及遭受制裁的地区。我们和不同的基础服务部门合作，同时引入发展组织的支持，从而能尽快启动或恢复冲突地区的发展进程。

如何应对“冲突倍增”？

中国新闻周刊：从乌克兰危机到加沙危机，我们看到一些局部冲突或紧张局势演变为全面战争。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“战争时代”？国际社会应如何应对冲突增加的问题？

卡尔博尼耶：我们确实看到了武装冲突、特别是国际性武装冲突的增加。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。冷战时期，所谓“冷战”主要是对“全球北方”国家而言的。实际上，冷战期间，非洲、亚洲、拉丁美洲的发展中国家饱受各种战争特别是代理人战争的困扰。

自冷战结束以来，武装冲突的数量确实有所减少。但自2010年代以来，全球武装冲突的数量正在重新增长。目前我们正在约100起冲突局势中展开人道行动，其中一些冲突持续了几十年。现在，又不断有新的冲突或局势升级的情况出现。但国际社会从来没有准备好应对武装冲突，我们可以看到，每次冲突都在增加新的苦难与悲剧，且持续的时间往往比开始时人们预计的时间更长。

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现在的局势是“冲突倍增”（multiplication of conflicts）。在此背景下，ICRC等人道组织正面对越来越多的人道需求。而与此同时，我们的筹款却面临更多的困难。自2023年以来，ICRC的人道资金有所减少。原因是多方面的，比如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衰退使得一些缔约国预算紧张。此外，今天的世界还有其他优先事项，比如气候变化和环境问题。

让人担忧的是，我们看到了武装冲突、气候变化和环境问题的风险叠加。在中东、非洲之角等地区，气候变化造成的社会脆弱和地区紧张局势、武装冲突形成连锁反应，导致恶性循环。而正如我之前所强调的，尊重和遵守以《日内瓦公约》为核心的国际人道法，将此作为政治优先事项，是阻止这种恶性循环的方法。

幸运的是，近年来，我们从世界主要国家那里得到了积极的政治支持，各国理解、赞同并支持我们的工作。我想特别提及的是，去年9月，ICRC主席斯波利亚里茨访问中国期间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接见斯波利亚里茨时指出，人道主义是能够凝聚不同文明的最大共识。

另一方面，在资金安排上，ICRC传统上主要由经合组织成员国提供资金。但现在，非经合组织成员国，也就是新兴经济体，已经加入到支持人道资金的队伍中。这非常重要，我们表示热烈欢迎。同时，我们也在探索更多元的筹款方式，以解决人道资金紧张的问题。

记者：曹然